集训最后的冲刺阶段,舒瑶几乎是煎熬着度过的。
画不完的速写,调不完的色彩,整得她心力交瘁,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。
她真的很想哥哥。
这种想念不是浮于表面的情绪,而像是习惯了呼吸空气的人,突然被抛到了真空里,每一次心跳都带着缺氧的钝痛。
画室里紧张的考前氛围,以及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竞争感。
她觉得自己的感官仿佛蒙上了一层膜,看什么都是灰蒙蒙的。
只有想到月底那个短暂的自由日,想到能见到舒岑,心脏的某一处才会重新注入一丝鲜活的、带着温度的血液。
舒瑶开始失眠得更厉害,有时候半夜惊醒,会下意识地伸手摸向旁边的床铺,指尖触到的只有冰凉的墙壁。
然后蜷缩起来,把脸埋进枕头,把自己闷到几乎窒息,然后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灌进肺部的空气。
手机里和哥哥的聊天记录,被她翻来覆去地看。大多数时候都是些琐碎的日常。
舒岑:「今天模拟考,物理最后一道大题有点意思。」
舒瑶:「(小猫瘫倒.jpg)求别提,我速写又画崩了,老师说我画的人像在跳机械舞。」
舒岑:「啧。发来看看?」
舒瑶:「不要,太丑了,嫌丢人。(小狗捂脸.jpg)」
舒岑:「行吧。晚上记得喝牛奶,别老是熬夜。」
舒瑶:「……喔」
月底的前一周,舒瑶开始坐立不安。
她反复检查日历,把要带回去的东西早早收拾好,又莫名担心那天会不会下雨,会不会有突发状况让他来不了。
终于,到了放假前一天。下午的课程一结束,舒瑶几乎是第一个冲回宿舍的。
她飞快地洗了澡,换了一套衣服。望着镜子里有些憔悴的脸,没有一丝气血,一整个病恹恹的模样。
待会儿舒岑见了她,免不了又要数落她。
舒瑶又默默地从包里翻出遮瑕和口红,对着镜子左照照,右照照,这才满意地点进微信看消息。
手机震动,是舒岑发来的消息:「出发了。大概六点到你们画室楼下。」
舒瑶几乎秒回:「好,那你路上注意安全。」
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等着他发消息,啥视频看写小说消磨时间,总觉得过得格外漫长。
跟他预估的时间差不多,六点多到的。
十一月底的北市,气温已经跌到了十度,晚上的气温更往下。她怕冷,舒岑总喜欢到了再发消息让她下楼。
天冷了,他的校服也从秋天的薄外套,换成了冬天的棒球服,单肩挎着书包,步伐不紧不慢。
路灯的光将他挺拔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舒瑶看到他发来的消息,她抓起早已准备好的小包,几乎是飞奔着跑下楼。
推开宿舍楼大门时,带着凉意的晚风扑面而来,她微微喘着气,停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。
舒岑也看到了她,脚步顿住。隔着几米的距离,两人的目光在昏黄的光线中相接。
他看起来瘦了一点,轮廓似乎更清晰了些,眉宇间带着一丝淡淡倦意。
读书能吸干人的精气,这句话一点也不假。
看到妹妹的瞬间,那双桃花眼里,清晰地漾开了柔软的波纹。
“跑什么。”他开口,声音比电话里听到的更真实,带着少年微哑的质感,“我又不会飞了。”
舒瑶没说话,只是快步走上前,在他面前站定。她仰头看着他,鼻尖忽然有点发酸。
这一个月的分离,电话里无法传递的思念,画室里独自吞咽的压力和委屈,在这一刻汹涌而上,几乎要将她淹没。
她张了张嘴,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。
舒岑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眶,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伸出一只手,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。
“瘦了。”他低声说,指尖擦过她的额角,“黑眼圈快掉到下巴了。”
这家伙。舒瑶心里酸得厉害,想骂他。黑眼圈被她用遮瑕遮住了,哪还看得到黑眼圈。
知道她临考前,压力很大,舒岑虽然心疼,却也没办法替她分担多少压力,只能每天讲些心灵鸡汤,替她纾解纾解。
舒瑶还戏称她哥是“煲汤大师”。
虽然不能替她分担压力,但是能逗她开心,舒岑倒是觉得也不是全然没有意义。
舒瑶的喉咙里泛着苦味。
她想告诉哥哥,在见不到他的日子里,她真的很累,也真的很想很想他。
她猛地往前一步,伸出双臂,紧紧环住了他的腰,把脸深深埋进他带着淡淡洗衣液香味的校服外套里。
“哥……”闷闷的声音从他胸前传来,带着哽咽的尾音。
舒岑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瞬,手臂悬在半空,似乎有些无措。这里是画室宿舍楼下,虽然天色已暗,但仍有零星的学生进出。
最终还是慢慢放下了手臂,轻轻落在她单薄的背上拍了拍,安抚妹妹的情绪。
“好了。”他的声音放得更柔了些,“这么多人看着呢,舒大小姐,注意点形象。”
“我不管。”舒瑶把他抱得更紧,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温度和气息。
这是让她安心的味道,是她喜欢的味道。
舒岑叹了口气,任由她抱着。他能感觉到怀里身体的细微颤抖。这个傻丫头,大概是把这段时间积攒的眼泪,都攒到这时候了。
过了好一会儿,舒瑶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。她不好意思地松开手,退后一步,低着头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睛。
“丑死了。”舒岑嘴上嫌弃,却从书包侧袋里摸出一包纸巾,抽出一张递给她,“擦擦。”
舒瑶接过纸巾,擤了擤鼻子,瓮声瓮气地问:“……我们去哪儿?”
“先吃饭。”舒岑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小包,连同自己的书包一起拎着,“想吃什么?这边你熟。”
“前面巷子里有家面馆,牛肉面很好吃。”舒瑶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,手指悄悄勾住了他校服外套的衣角。
舒岑低头看了一眼那只小心翼翼拽着自己衣角的手,嘴角勾起一抹弧度。他放慢了脚步,配合着她的步调。
“那就去吃面。”他说。
面馆不大,但很干净,这个时间点人不多。他们选了靠里的一张桌子坐下。舒岑点了两碗牛肉面,又加了一碟凉拌黄瓜和一笼蒸饺。
等待上菜的时候,气氛有些安静。舒瑶偷偷打量着对面的哥哥。他正拿着纸巾擦拭桌面,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沉静。
一个月不见,他好像又有了些细微的变化,具体说不上来,但就是觉得不太一样。
“看什么?”舒岑忽然抬眼,精准地捕捉到她的视线。
舒瑶脸一热,移开目光,盯着桌上的筷筒:“没看什么……就是觉得,你好像又长高了?”
“错觉。”舒岑把擦好的筷子递给她,“是你太久没见我,记忆出现偏差。”
“才不是。”舒瑶小声反驳,接过筷子。
“妈问了你几次,让你专心画画,别想太多。”
“哦。”舒瑶低下头,几乎在筷子尖尖出了神。
“你呢?”舒岑反过来问她,“除了哭鼻子,这一个月怎么样?速写跳机械舞的问题解决了?”
“禁止造谣。”舒瑶立刻抬起头,瞪他,“我进步很大好不好,老师上周还夸我来着。”
“是吗?”舒岑挑眉,被她逗笑了。
“那不然?”舒瑶扬起下巴,带着点小骄傲,“我现在画得可好了,相比之前实现了质的飞跃。”
面很快上来了,热气腾腾,香气扑鼻。舒瑶早就饿了,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吃起来。
舒岑吃东西很快,但姿态并不粗鲁,一碗面很快见了底。他没急着催她,只是慢条斯理地喝着面汤,偶尔夹一筷子黄瓜,目光落在她身上。
“慢点吃。”看她吃得急,他出声提醒。
“我饿了嘛。”舒瑶鼓着腮帮子说,“我中午胃口不好,你又来的那么晚,我都快饿晕了。”
“快饿晕了不知道自己找点东西吃,你是三岁小孩吗,饿死你得了。”舒岑伸手掐了掐她脸上的肉。
舒瑶这阵子压力大,胃口又不好,白皙的小脸上,皮贴骨,没几两肉。
“我去,你这人能不能控制一下手劲儿,疼死啦。”舒瑶拍开他的手,吃痛地捂着左脸。
舒岑又心疼,又想笑:“疼你个头,有肉吗,你就喊疼。”
一顿饭吃完,身体暖和了许多,心情也似乎明朗了些。走出面馆,冷风再次袭来,舒瑶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。
“接下来去哪儿?”舒岑双手插回裤袋,看着她。他个子高,人站在夜风里,显得肩线平直,身形挺拔。
“回画室吧?”舒瑶提议,“我给你看我最近的画。”
“行。”
回画室的路上,两人并肩走着,挨得很近。舒瑶的手藏在袖子里,手指蜷缩着。她很想像刚才那样抓住他的衣角,或者……牵住他的手。
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,就被她自己按了下去。不行,这里是外面。
可心里那股想要靠近的渴望,却像藤蔓一样疯长。
舒岑看了她一眼,似乎察觉到她的小动作,脚步不着痕迹地慢了些。
夜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,他的声音在风声里显得很轻:“冷不冷?”
“还好。”舒瑶摇摇头,把下巴往围巾里缩了缩。
“手。”舒岑忽然说。
舒瑶愣了一下,不明所以地抬起头。对方已经从口袋里伸出手,掌心向上,摊开在她面前。
路灯的光落在他干净修长的手指上,骨节分明。
“手给我。”他重复道,“你手凉,放我口袋里暖着。”
舒瑶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。她看看他的手,又看看他的脸。
哥哥照顾妹妹是天经地义的事,从小到大她都是被他这么照顾着的不是吗?
犹豫了两秒,她还是慢慢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,放在他的掌心。
舒岑的手很大,温热干燥,立刻将她的手指整个包住,然后自然地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。
宽大的口袋内里是柔软的绒布,瞬间隔绝了外界的寒意。他的手并没有松开,依旧握着她的,手指交缠,体温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。
舒瑶的脸有些发热。
她低着头,盯着脚下的路砖,感觉被他握住的那只手烫得厉害,连带着半边身子都有些发麻。
“还冷吗?”他问,声音从头顶传来。
“……不冷了。”舒瑶小声说,手指在他掌心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。
她能感觉到他掌心的薄茧,脉搏平稳的跳动,一下,又一下,透过皮肤传来。
两人就这样牵着手,沉默地走在回画室的路上,谁也没有再说话。
画室所在的旧厂区晚上很安静,只有远处马路隐约的车流声。
他们绕过主楼,从侧面的消防通道上去。
画室里还亮着几盏灯,有几个勤奋的学生在加紧练习。
看到舒瑶带着一个高个子男生进来,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,但很快又埋头于自己的画板。
舒瑶的位置在靠窗的角落。
她的画摞起来,估摸着有二十厘米高,地上的颜料画得有些串色。
舒岑翻动画纸的手指停住了。他侧过头,看向身边的妹妹。
她垂着眼睫,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,鼻尖微微泛红,不知道是不是冻的。
“瑶瑶。”他叫她,声音压得很低。
“嗯?”舒瑶抬起头,对上他的视线。
舒岑看着她清澈的杏眼,里面映着顶灯细碎的光,还有一个小小的他。
他抬起手,用指背很轻地蹭了一下她的脸颊。
“画得很不错啦。”他说,移开目光,把画稿整理好,放回她桌上。
“累不累?”舒岑看了眼手机时间,“要不要早点回去休息?明天不是还有课。”
“不想回去。”舒瑶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,抱着膝盖,“宿舍里就我一个人,她们今晚都回家了。”
舒岑在她旁边的空画凳上坐下,长腿随意地支着:“那我陪你待会儿。”
两人并肩坐着,玻璃窗上倒映着画室里的灯光和他们模糊的轮廓。
“哥。”舒瑶忽然开口。
“嗯?”
“你说……我要是考不上理想的学校怎么办?”她的声音闷闷的,“爸妈会不会很失望?”
舒岑沉默了一下道:“他们会失望,但那是他们的事。”
“你只需要对自己负责。尽力了,就问心无愧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没有可是。”舒岑打断她,转过头,直视着她的眼睛,“舒瑶,你记着,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。考得好,是你自己的本事;考不好,天也塌不下来。大不了重头再来,或者换条路走。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”
舒瑶看着他,心里的惶恐似乎被这些话轻轻托住了一些。
“那……如果我真的没考好,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?”
是啊,一切努力都白费,那不是很可笑?
舒岑笑了,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:“傻不傻。你是我妹妹,你什么样都是我妹妹。考得好,我为你高兴;考不好,我陪你一起想办法。跟你有用没用没关系。”
他的手掌温暖,动作带着熟悉的亲昵。
舒瑶鼻子一酸,赶紧低下头,把脸埋进膝盖。
“又哭?”舒岑的手停在她发顶,语气有些无奈。
“没有。”舒瑶瓮声瓮气地否认,肩膀却微微抽动。
舒岑叹了口气,没再戳穿她。他的手从她发顶滑到后背,轻轻拍着,像小时候她做噩梦时那样。
过了一会儿,舒瑶的情绪平复了。她抬起头,眼睛和鼻尖都红红的,像只委屈的小兔子。
“我是不是很麻烦?”她小声问。
“是挺麻烦的。”舒岑一本正经地点头,看到她瞪圆的眼睛,又忍不住笑了,“不过谁让你是我妹呢。麻烦也得受着。”
“舒岑…!”舒瑶气得捶了他胳膊一下。
“叫哥哥。”舒岑抓住她手腕,没用什么力,却让她动弹不得。
他凑近一点,压低声音,“没大没小。”
两人距离很近,近到舒瑶能看清他瞳孔里自己的倒影,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。
画室里还有别人,灯光很亮。
舒岑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,从她湿润的眼睛,到微微翕动的鼻翼,最后落在她因为刚哭过而显得格外红润的唇上。
他的眸色深了些,喉结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。
然后,他松开了手,直起身,重新靠回画凳上,拉开了距离。
“不早了。”他说,声音有些低哑,“我该走了,末班车时间快到了。”
一阵强烈的失落瞬间攫住了舒瑶。她不想他走。
积攒的思念,短短几个小时的见面根本不够填补。
“嗯。”她低低应了一声,站起身,“我送你到楼下。”
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画室。走廊的声控灯随着他们的脚步声依次亮起,又依次熄灭。
下楼的时候,舒岑走在她前面。舒瑶看着他的背影,宽肩窄腰,挺拔如松。
这个背影,从小到大,她看过无数次。
小时候是跟在他身后跌跌撞撞地跑,后来是看着他越走越快,越走越远。
她忽然快走几步,从后面轻轻抱住了他的腰,把脸贴在他背上。
舒岑的脚步猛地顿住,身体瞬间僵硬。
“瑶瑶……”他的声音绷紧了。
“就一会儿。”舒瑶把脸埋在他带着凉意的外套布料里,声音闷闷的,带着哀求,“就抱一会儿。”
舒岑僵在原地,后背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脸颊的温度,和她身体细微的颤抖。
楼梯间很安静,只有他们彼此的呼吸声,交织在一起。
他转过身,面对着她。灯光从他头顶洒下,让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。
“好了。”他说,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,“别闹了。”
舒瑶看着他的眼睛,那里面的情绪很深,像冬夜的潭水,她看不透,却觉得心口发凉。
“我没闹。”她倔强地说,眼圈又红了。
舒岑避开她的视线,抬手看了眼手表:“我真的得走了。”
到了一楼门口,冷风猛地灌进来。舒岑在门口停住,回头看她。
“上去吧,外面冷。”他说。
“看你上车我再上去。”舒瑶执拗地站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。
舒岑看了她几秒,没再坚持。他走到路边,夜班公交的站牌在不远处亮着微弱的光。
两人沉默地站着,气氛有些僵硬。
“哥。”舒瑶忽然开口,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。
舒岑侧过头。
“下个月……你还会来看我吗?”她小心翼翼地问。
舒岑的心脏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,泛起绵密的疼。他移开目光,看向空荡的马路尽头。
“嗯。”他应了一声,很轻,但很清晰。
车灯的光由远及近,末班公交缓缓驶来,在站台停下。
舒岑上前一步,又回头看了她一眼:“回去早点睡。不许熬夜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舒瑶点头。
“我走了。”
“嗯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