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春的午后,樱屋沉浸在一片异样的沉寂之中。游廊上悬挂的灯笼纹丝不动,连惯常穿行其间的微风也仿佛凝滞了。
绫跪坐在茶室角落,手握一方软布,细致地擦拭着朝雾珍爱的那套天目茶碗。瓷器的冰凉透过指尖渗入肌肤,让她因季节更替而浮动的心绪渐渐沉淀。
这三年来,藤原信少爷的名字已成为樱屋一个既甜蜜又悲伤的传说。他定期来访,每次都带着包装精美的金平糖和写满缠绵诗句的糖纸,却也引来了无数游女或明或暗的嫉妒目光。
然而最近三个月,这位往日殷勤的访客却突然消失了踪影。吉原的风言风语不胫而走——藤原家即将与贵族联姻,那位痴情的少爷终究要回归他应有的世界。
有些游女甚至故意在朝雾路过时提高声量,嘲讽她“人老色衰”、“终究被弃”。
朝雾对此总是报以淡然一笑,仿佛那些话语从未入耳,但绫却不止一次地发现,朝雾独处时眼神会变得格外遥远。
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却又刻意放轻的脚步声,伴随着龟吉拔高的迎客声:“信少爷!您可算是来了!朝雾花魁这些日子可惦记着您呢!”
绫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。她抬眼望去,只见藤原信快步走入茶室,比三个月前清瘦了许多。他身着熨帖的直垂,却掩不住眉宇间的憔悴与疲惫。
那双总是闪烁着少年意气的眼睛,此刻被一层挥之不去的忧郁笼罩,只有在与朝雾目光相接的刹那,才重新燃起炽热的光芒——但那光芒深处,掺杂着显而易见的挣扎与痛苦。
“阿朝……”他声音低哑,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。
朝雾从容起身,唇边凝着一缕恰到好处的笑意,如月华清冷,也如春风温柔。她引他入座,点茶的动作行云流水,不见丝毫慌乱。
可绫却注意到她衣袖微不可察的轻颤,以及那双总是稳如磐石的手,今日却在奉茶时泛起一丝涟漪。
茶香袅袅中,信少爷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镇定。他语速急促,几乎不成句地解释这三个月来的缺席——原来他竟向父母提出要为朝雾赎身,甚至欲明媒正娶她为妻。
回应他的是震怒、软禁和日夜不休的训诫。
家族可以容忍他一时风流,与花魁逢场作戏,却绝不容许他将一个游女抬入家门,玷污藤原家的门楣。
“那联姻绝非我本意……”信少爷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,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膝盖上的布料,指节泛白,“阿朝,你再等等,我一定会想办法——我绝不会放弃你……”
“信少爷。”朝雾轻声打断,音色依旧温软如水,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您的心意,妾身感激不尽。”
她没有答应,也没有拒绝,只是如常地将新沏的茶推至他面前,笑容完美得如同精心绘制的面具。可绫却看见她低垂的眼睫下飞快掠过的一丝水光,与她轻轻交迭在膝上、微微发白的指尖。
这一刻,朝雾的心仿佛被撕裂成两半。三年来,她早已预见到这注定无果的结局,却未曾料到信少爷竟会为她做到这一步——提出赎身甚至迎娶。
她一直以为他对她不过是几分真心,几分少年意气,从未想过他竟愿意为她与家族抗争。这份她从未奢望过的深情,此刻像一把双刃剑,既让她感动不已,又让她痛彻心扉。
信少爷眼中希望未灭,反而因她这般克制更显灼热。他匆匆饮尽杯中茶,起身告辞时仍目不转睛地望着她,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魂魄。
就在朝雾依礼躬身送别的那一瞬,他突然侧身,将一个用淡紫色怀纸包裹的物件迅速塞入绫的手中。
“绫,拜托你……”他声音压得极低,眼中是孤注一掷的恳求,“交给朝雾姐姐,告诉她……我绝不会放弃。”
不及绫回应,他已转身离去,背影仓促却执拗,一如少年意气未尽。
绫怔在原地,掌心那包金平糖突然变得滚烫。她熟悉的甜香气息中,藏着一如既往的、注定无果的情诗。
这熟悉的触感让她心头涌起一阵酸楚——三年了,信少爷的真心如同这些糖粒,甜美却易融,终究难以长久。
同屋的侍女正端茶走过,瞥她一眼,轻声嗤笑:“还真是痴心不改……可惜啊,梦总该醒了。
这吉原里,哪有什么真情实意?不过是镜花水月,转眼成空。”
绫没有回答,只是握紧了纸包,默然转身。侍女的话像一根细针,轻轻刺破了她心中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。她不禁想起朔弥少爷——那个沉默寡言、气场强大的男人。
他偶尔的关注,那些随手相赠的小玩意,那枝短暂的樱花……比起信少爷这般执着而痛苦的真情,显得那么漂浮不定,难以捉摸。若是有一天,她也如朝雾般陷入情网,等待她的又会是怎样的结局?
朝雾仍立在门边,望着人影早已消失的廊口,背影挺得笔直,却莫名显得单薄。良久,她才缓缓回身,脸上笑意尽褪,只剩一片倦怠的苍白。
她什么也没问,只淡淡扫过绫紧握的拳,便转身向内室走去。
绫随她入内,默然跪坐在镜台一旁。朝雾挥手屏退旁人,独自对镜而坐。菱花铜镜中映出一张依旧美艳、却难掩倦意的容颜。这三年的光阴,仿佛在这一刻全都写在了她的脸上。
“给我吧。”她终于开口,声线微哑。
绫上前,将纸包置于妆台。朝雾并未立即拆开,只是望着镜中的自己,目光空茫。镜中的女子依旧美丽,但那美丽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,再也不复从前的明亮。
她想起这三年来信的每一次来访,那些甜蜜的金平糖,那些写满誓言的诗句,那些看似无望却始终不变的坚持……
她不是没有动心,不是没有在某个瞬间幻想过不同的结局。但现实总是如此残酷,将她一次次拉回这冰冷的镜前。
许久,她才动手,极缓地展开怀纸。几粒晶莹的金平糖静静躺在其中,糖纸迭得工整,墨迹隐约可见。她拈起一粒糖,对着光微微出神。甜腻的色彩映不入她的眼底,反而让她想起那些嘲笑她“人老色衰”的声音。
二十五岁的花魁,在吉原已经不算年轻了。这些年,她见过太多恩客来来去去,也见过太多姐妹的命运沉浮。她比谁都清楚,在这个地方,真情是最奢侈也最危险的东西。
随后,她拉开妆匣最底层的暗格,将其轻轻放入——那里早已积了数十粒同样的糖,如一座小小的、甜苦参半的坟。
她又将糖纸细细抚平,与其他写满誓言的纸页迭在一处。每一张糖纸都承载着一个“绝不放弃”的誓言,每一个誓言最终都只能被锁在这暗无天日的格子里。
“咔哒”一声,暗格阖上。所有炽热的话语与徒劳的真心,再次被锁入黑暗。
朝雾抬眸,从镜中望向身后的绫,唇边扯出一抹极苦的弧度。
“明白了吗,绫?”她声音轻如叹息,却字字冰冷,“情深不寿,慧极必伤。你我生来便是笼中鸟、池中鲤。有些岸,再近,也永远靠不上去。”
绫只觉得一股寒意自心底窜起,蔓延四肢百骸。她下意识抚向袖中那只装有棋子和香瓶的小匣——朔弥少爷所赠之物此刻冰凉如铁。
信的痴情、朝雾的隐痛、糖与诗的无果、暗格中尘封的誓言……一切的一切,都在无声地告诉她:吉原之中,情爱不过是镜花水月,再美也触手即碎。
而她与朔弥之间,又何止隔着一道游廊与高墙?那是身份、地位、财富乃至整个世界的差距。那些偶尔的关注,那些随手的小玩意,是否也只是一时兴起的玩弄?
若是她当真动了心,是否也会如朝雾般,将那些微不足道的馈赠珍藏起来,最终却发现它们不过是另一个华丽的牢笼?
朝雾不再言语,只怔怔望着镜中自己逐渐黯淡的容颜。眼中有一丝未曾熄灭的微光,却终是沉入深不见底的倦怠之中。
她知道,信少爷的真心或许可贵,但在这吉原之中,真心往往是最容易消逝的东西。
她感激他的深情,却更清楚自己的命运——无论心中如何悸动,她都必须是那个清醒而冷静的朝雾花魁。
绫悄然退出内室,指尖仍残留着糖纸的触感与镜前的寒意。她一步步走在空旷的廊上,心中那片因朔弥而泛起的涟漪,早已被冰冷的现实冻结成坚冰。
远处传来游女们的笑语,甜腻而虚幻,仿佛隔着一层永远无法穿透的琉璃。
